到得见性峰顶，已是黄昏时分，令狐冲刚走近主庵，便听得铮铮数下长剑互击之声，从无色庵旁十余丈外的一间瓦屋中发出。令狐冲奔到屋旁，但听兵刃撞击声更加密了，凑眼从窗缝中一张，登时放心，原来是仪和与仪琳两师姐妹正在练剑，仪清和郑萼二人站着旁观。

只听仪和道：“师妹，你又输了。”仪琳甚是惭愧，低头道：“小妹练来练去，总是没什么进步。”仪和道：“比之上次已有进步了，咱们再来过。”长剑在空中虚劈一招。仪清道：“小师妹累啦，就和郑师妹去睡罢，明日再练不迟。”

仪琳道：“是。”收剑入鞘，向仪和、仪清行礼作别，拉了郑萼的手推门出外。她转过身时，令狐冲见她容色憔悴，心想：“这个小师妹心中总是不快乐。”

仪清道：“练剑之事，欲速则不达，不可心急。”仪和道：“若不是为了报师父的大仇，何必如此？咱们须得日夜苦练，否则岳不群这奸贼武功高强，身边又围满了人，如何杀他？”仪清叹了口气，道：“岳不群这恶贼害死我们师父、师叔……”

令狐冲听到这里，大吃一惊：“怎地是我师父害死她们的师父、师叔？”只听仪清续道：“不报这深恨大仇，咱们做弟子的寝食难安。”仪和道：“等令狐师兄回来，此事如何说法？只怕他不信，又或者不许咱们报仇。”

仪清道：“师父、师叔身死之时，我便跟几个师妹察看过伤口，是给人使钢针正对心口刺死。岳不群在封禅台上的手段，咱们都是亲见，令狐师兄也辩白不得。”

仪和道：“岳不群终究是他师父，说破天去，又有何用？”仪清道：“那便不说，咱们自己报仇！”两师姐妹又商议了一阵，收起兵刃，吹灭灯火，入房就寝。

令狐冲悄立窗外，心下疑思：“定闲师太为什么不肯吐露害她的凶手是谁？原来是怕我不肯接掌恒山，保护她弟子周全。是啊，我若早知是他，说什么也不能上见性峰来。现下知道了，也只好快走，却将掌门之位传给谁好呢？”想到自己一生敬爱的师父，竟是这样的人物，只觉人生一切，都是殊无意味。他打不起精神再去察看，只信步乱走，却远远看见仪琳。

令狐冲见她向西行去，便跟在她身后。两人一言不发，径向西行。仪琳沿着一条狭狭的山道，走出了通元谷，忽然说道：“你又听不见人家的说话，挤在这是非之地，那可危险得紧。”令狐冲心道：“她大约认不出我？”又走一阵，来到了一条小溪之旁。

仪琳轻声道：“我们老是在这里说话，你可听厌了我的话吗？”跟着轻轻一笑，说道：“你从来就听不见我的话，哑婆婆，倘若你能听见我说话，我就不会跟你说了。”

令狐冲听仪琳说得诚挚，知她确是将自己认作了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。他童心大起，心道：“我且不揭破，听她跟我说些什么。”仪琳牵着他衣袖，走到一株大柳树下的一块长石之旁，坐了下来。令狐冲也跟着坐下。

仪琳幽幽的道：“哑婆婆，我常跟你说，我日里想着令狐大哥，夜里想着令狐大哥，做梦也总是做着他。我想到他为了救我，全不顾自己性命；想到他受伤之后，我抱了他奔逃；想到他跟我说笑，要我说故事给他听；想到在衡山县那个什么群玉院中，我……我……跟他睡在一张床上，盖了同一条被子。哑婆婆，我明知你听不见，因此跟你说这些话也不害臊。我要是不说，整天憋在心里，可真要发疯了。我跟你说一会话，轻轻叫着令狐大哥的名字，心里就有几天舒服。”她顿了一顿，轻轻叫道：“令狐大哥，令狐大哥！”

这两声叫唤情致缠绵，当真是蕴藏刻骨相思之意，令狐冲不由得身子一震。他早知道这小师妹对自己极好，却想不到她小小心灵中包藏着的深情，竟如此惊心动魄，心道：“她待我这等情意，令狐冲今生如何报答得来？”

仪琳轻轻叹息，说道：“哑婆婆，爹爹不明白我，仪和、仪清师姐她们也不明白我。我想念令狐大哥，只是忘不了他，我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。我是身入空门的女尼，怎可对一个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？我日日求观音菩萨救我，请菩萨保佑我忘了令狐大哥。今儿早晨念经，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字，我心中又在求菩萨，请菩萨保佑令狐大哥无灾无难，逢凶化吉，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结成美满良缘，白头偕老，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。”

她出了一会神，轻声念道：“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，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。”念了十几声，抬头望了望月亮，道：“我得回去了，你也回去罢。”从怀中取出两个馒头，塞在令狐冲手中，道：“哑婆婆，今天为什么你不瞧我，你不舒服么？”待了一会，见令狐冲不答，自言自语：“你又听不见，我却偏要问你，可真是傻了。”慢慢转身去了。

令狐冲坐在石上，瞧着她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，她适才所说的那番话，一句句在心中流过，想到回肠荡气之处，当真难以自己，一时不由得痴了。忽然之间，背心一麻，已给人点中了穴道，再也动弹不得。

那人转到令狐冲身前，原来正是哑婆婆。令狐冲心道：“不好，我乔装成这婆婆模样，可得罪了她啦！”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边，一把抓住他头发，着地拖去。她渐行渐快，令狐冲穴道被点，知觉不失，身子在地下碰撞磨擦，好不疼痛，口中叫骂不停。

到得悬空寺，那婆婆将他直拖上灵龟阁的最高层，扔在地下。只见她拿出一把剃刀，说道：“现下有两条路，任你自择。一条是你快快娶仪琳为妻，别害得她伤心而死。你如摆臭架子不答应，我就阉了你，叫你做个不男不女的怪物。你不娶仪琳，也就娶不得第二个不要脸的坏女人。”

令狐冲道：“仪琳固然是个好姑娘，难道世上除了她之外，别的姑娘都是不要脸的坏女人？” 那婆婆道：“差不多了，好也好不到哪里去。”令狐冲道：“原来你不聋不哑！怎地装模作样？”那婆婆道：“你到底答不答应，快快说来。”

令狐冲道：“我自然不答应。只因我早已与另一位姑娘有了婚姻之约。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，令狐冲就算给你杀了，也决不负她。”那婆婆道：“这位姑娘，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，那日魔教教众在这里将你围住了，便是她出手相救的，是不是？”令狐冲道：“是啊，你见过的。”

那婆婆道：“是这一个吗？”走出门去，只听得隔房开门之声，那婆婆重又回进房来，手中提着一个女子，手足被缚，正是任盈盈。令狐冲大吃一惊，没料到盈盈竟也已落入这婆娘的手中，见她身上并无受伤的模样，略略宽心，叫道：“盈盈，你也来了。”

任盈盈微微一笑，说道：“你们的说话，我都听见啦。我……我很欢喜。”那婆婆喝道：“在我面前，不许说这等不要脸的话。”任盈盈脸上一红，道：“你的话才真难听。”那婆婆道：“我仔细想想，要令狐冲这小子抛了你，另娶仪琳，他是决计不肯的了。”

令狐冲大声喝采：“你开口说话以来，这句话最有道理。”那婆婆道：“我老人家做做好事，就让一步，便宜了令狐冲这小子，让他娶了你们两个。只不过成亲之后，你可不许欺侮我的乖女儿，你们两头大，不分大小。你年纪大着几岁，就让仪琳叫你姐姐好了。”令狐冲道：“什么你的女儿……”哑穴上一麻，已给她点得说不出话来。

那婆婆跟着又点了任盈盈的哑穴，说道：“我老人家决定了的事，不许你们罗里罗唆的打岔。让你娶两个如花如玉的老婆，还有什么话好说？哼，不戒这老贼秃，有什么用？见到女儿害相思病，空自干着急，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马到成功。”说着飘身出房。

令狐冲心道：“是了，她是不戒和尚的老婆，仪琳小师妹的妈妈。”侧头和任盈盈相对苦笑，说话固不能说，连手势也不能打。两人脉脉相对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，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，有人走上阁来。

只听得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道：“哑婆婆，你带我来干什么？”正是仪琳的声音。听得她走进隔房，坐了下来，那婆婆显然陪着她在一起，但听不到她丝毫行动之声。

过了一会，那婆婆慢慢的道：“你别叫我哑婆婆，我不是哑的。”仪琳一声尖叫，极是惊讶，颤声说道：“你……你不……不哑了？你好了？”那婆婆道：“我从来就不是哑巴。”

仪琳道：“那么……你从前也不聋，听……听得见我说话？”语声中显出极大的惊恐。那婆婆道：“孩子，你怕什么？我听得见你说话，那可不更好么？”令狐冲听到她语气慈和亲切，在跟女儿说话时，满是爱怜之意。

但仪琳仍是十分惊惶，颤声道：“不，不！我要去了！”那婆婆道：“你别走，我帮你办好了一件大事，这便叫令狐冲娶你为妻。他已答允了。”仪琳：“我不信，他心中只喜欢任大小姐，将来是要娶她的。”

那婆婆道：“他任大小姐也娶，你也娶。懂了吗？一共娶两个老婆。这世上的男人三妻四妾都有，别说娶两个了。”

仪琳道：“不会的。一个人心中爱了什么人，他就只想到这个人，朝也想，晚也想，怎能够又去想第二个人？好像我爹爹那样，自从我妈走了之后，他走遍天涯海角，到处去寻她。他说我妈妈聪明美丽，性子和顺，待人再好不过，是天下最好的女人。我爹爹绝不肯另娶一个的。”

那婆婆道：“你怎知道这些？”仪琳道：“我爹爹每次见我，总是说妈妈的好处，说她温柔斯文，从来不骂人，不发脾气，一生之中，连蚂蚁也没踏死过一只。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一起，也及不上我妈妈。”

令狐冲心道：“那可不见得。”那婆婆道：“他真这样说？只怕是假的。”说这两句话时声音微颤，显是心中颇为激动。仪琳道：“当然是真的。我是他女儿，爹爹怎么会骗我？”霎时之间，灵龟阁中寂静无声，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。

仪琳道：“哑婆婆，我去了。我今后再也不见令狐大哥啦，我只是每天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他。”只听得脚步声响，她轻轻的走下楼去。

过了良久，那婆婆似乎从睡梦中醒来，低低的自言自语：“他说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？他走遍天涯海角，到处在找我？”突然间提高嗓子，叫道：“仪琳，仪琳，你在哪里？”但仪琳早已去得远了。那婆婆又叫了两声，不闻应声，急速抢下楼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