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光（3）
风清扬的葬礼举行完毕，令狐冲夫妇一行人下山离去之后，华山上又举行了另一场葬礼，却无尸身可以下葬，只是远远寻个安静所在，设了灵堂牌位，早晚供奉而已。这一日时近正午，法事做完，几名弟子过来收拾屋子。
穆人清道：“文素姐姐，师父叫咱们一起过去吃饭，说给你引见灵珊姐姐，再有要紧事情商量。这里交给几位师兄，稳妥得很，你也不用操心。”
卜文素自从给人送上华山，只憨玩儿了两日，便即得知父兄惨死，在此治丧守灵。她闻言起身，入内先将麻衣孝服换下，再随穆人清出外，两人同往岳不群夫妇的居所走去。
穆人清跟卜文素相识未久，但初见便得知她家中秘事，上山之后又奉了师命，帮忙办理丧葬杂务，这些天两人时常见面，少年人熟稔甚快，早无拘谨之意。穆人清性子颇直，此时出了灵堂，又是两人独处，忍不住道：“依我说呢，你爹爹、哥哥都待你不好，倘若他们活着，保不齐便要捉你回去活埋了。如今这样，反倒安生。”
他说完以后，不得回应，偷眼再去看卜文素时，见她鬓边儿带了两朵白花，只顾低头走路，显得心事重重，也不言语。
走了一会儿，穆人清又道：“你往后打算怎么办呢？”卜文素道：“我也不知道。我妈的屋子荒废好几年了，不知现在怎样，还能不能住人……”穆人清道：“我记得你说起过外公、舅舅，他们还在吗？”
卜文素道：“我妈叛出家门以后，就跟他们再不通音问，因此我没见过。想来……去打听一下，大约是可以的。我妈曾说，她在家时，外公跟舅舅都待她很好……”
穆人清道：“投亲靠友，也是一条路子，好过你自己孤身在外。可这有现成的叔叔，干嘛去找不认识的舅舅呢？你就留在华山，咱们一起玩儿嘛。”
卜文素心道：“他又不是亲叔叔，是为了我爹帮他炼药，这才结交起来的。如今我爹死了，虽说不能再来活埋我，却也使我成了孤女，于叔叔而言，还有什么用处？若非如此……怎么我上来华山十几天了，他一面儿也不来见，连吊唁都没有？”但这话总是不好出口，便没回应。
穆人清见她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，心道：“我来之前，就听师父师娘商议安置你的事情。师娘本来不乐意，说师父乱攀的亲戚，她一概不见，后来听了你的身世，这才答允照拂。师父又拉着灵珊姐姐，再三嘱托，教她一定殷勤相留。待会儿见了面……就让他们跟你说好啦，毕竟我说了也不算。”念及此处，也不再开口。
二人默默走路，少时抵达，见堂上早已摆了家宴。宁中则和岳灵珊母女两个正在布置碗筷，岳不群在椅中坐着，见卜文素来了，起身相迎。
卜文素昔年在母亲身边时，也学过长幼尊卑的道理，心知此举不妥，赶忙下拜，叫道：“叔叔！”岳不群过来扶了一把，道：“贤侄女儿不用多礼，过来见一见你婶子和姐姐，以后常在一处，也好彼此照应。”
卜文素抬起头来，微显惊诧，先在他脸上细看了两眼，然后转身去给宁中则行礼。宁中则将卜文素拉过桌边坐下，道：“好孩子，以后在家，不用这么拘束。”
相见已毕，屋内五人落座，穆人清问道：“怎么寄思竟没来？”岳灵珊道：“昨天赶路太急，他累着啦，今天便不肯起床，再说来见妹妹，我也嫌他吵闹。”
卜文素不认得人，情不自禁的便往穆人清身上看，穆人清道：“寄思是灵珊姐姐的儿子，嗯……是你大外甥。”
岳不群道：“我因有点儿小伤，一直没去兄长灵前致哀，还请贤侄女儿见谅。这两天已经好了，咱们下午同去，我再把此事的前后缘故，细细说给你听。”
卜文素道：“叔叔不用强撑，你只该卧床静养，哪儿也去不得。你老人家信得过我时，我给你配点药吃。”
岳不群苦笑了一下，道：“我曾听你爹私下称赞，说你年纪虽小，却多得母亲传授，本领不俗，更兼博学聪慧，胜过你哥哥十倍。咱们相识也好几年了，这还是头一回领教，果然如此，教人好生佩服。”
卜文素闻言一愣，想到父亲平素冷言冷语，任由兄长欺凌自己而不问，又疑心自己要为母报仇，百般的猜忌提防，不料他背地里竟说过这样的赞赏之词，忽然间热泪盈眶，赶忙低头擦拭。
岳灵珊道：“妹妹节哀，保重身子要紧。”
穆人清见状甚奇，心道：“自打王师兄来告诉死讯，十几天上，我从未见她掉过一滴眼泪，说过一句难过的话。我只当她心中也盼着父兄早死，或者根本不在意……这么看来，我方才说话，也许有些不妥当……”
岳不群道：“就请贤侄女儿以后留在华山。你父母如今不在了，论情论理，都该是我这做叔叔的抚养。你婶子与我是一般心意，视你如亲生女儿，只盼咱们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团聚。我再说句私心的话，叔叔年纪大了，身体不好，也多有相求之处。若得贤侄女儿不弃寒微，留在我家，当真是感激不尽。”
岳灵珊伸手过来挽着，笑道：“我从小就盼个妹妹做伴儿，偏生没有。如今见了你，心中说不出的亲近，怎么也舍不得你走。”
卜文素原本无处可去，既知岳不群伤重，便已消了猜疑之心，再听这些言语，哪还有个不愿意的？忙道：“侄女自当尽孝，报答叔叔的救命之恩。”
岳灵珊见她答允，拍手笑道：“这就是了！几个师妹早已将你的房间收拾好啦，咱俩住得最近，等吃完饭，我带你瞧瞧去。妹妹再要添什么东西，只管跟我说，我来帮你置办。”
卜文素见叔叔一家人厚待自己，一时间也颇为感动，哽咽难言，又落下泪来。各人轮番劝慰，或嘘寒问暖，或添酒布菜，或说些往日趣事，逗她高兴。岳灵珊又讲自己去到嵩山的诸般见闻，江湖上的种种新鲜事，说到精彩处，禁不住眉飞色舞。穆人清听得心驰神往，连称可惜，只道下次出门，自己非得同去不可。
岳灵珊笑道：“你想出去玩儿，求我没用，只求四师兄去，他肯带你，自然千好百好。”穆人清笑道：“那可不行，万一贺师叔分喜糖的时候，我正不在家，岂不是大大糟糕？我总得等着‘落肚为安’，才肯走呢！”岳灵珊笑道：“小孩儿家没个正经！妹妹，你再吃一块糕么？”
卜文素轻轻摇头，道：“多谢姐姐，我吃饱啦。”岳灵珊起身道：“那么咱俩就告退罢，时候也不早了。”卜文素道：“姐姐稍坐，我想先给叔叔号一号脉。”
岳不群道：“有劳了。”两人各自起身，去往内室。宁中则吩咐岳灵珊跟穆人清在外收拾杯盘，随即也跟着入内。外间师姐弟两个只顾动手干活儿，岳灵珊将碗碟都收在一直大木桶内，交给穆人清。穆人清提着出门，往厨房送回。
叮叮当当的走到厨下，尚未进院儿，迎面就见张小宝拿着半个馒头，边走边咬，正从厨房里出来。穆人清上去一把拉住，笑道：“好啊，这大下午的，不去练功，却跑来偷嘴吃！”
张小宝抬头一看，见是穆人清，喜出望外，叫道：“穆师兄！我好些天找你不到，你到哪里去啦？我中午没吃饱，只在草地上打了个盹儿，醒来就又饿了。”
这两人年纪相若，所谓“半大小子、吃穷老子”，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，穆人清自己也是常日贪吃，又岂能不明白他？当即将木桶放下，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，道：“我看中午桌上那白糖糕没人吃，就包起来给你留着了，快拿着。”
张小宝自打上了华山，多得穆人清照顾，这一年多以来，两人已成最好的玩伴。他入门既晚，武功又低，只不过是个寻常弟子，丝毫不受重视。但穆人清却是掌门爱徒，在本门中分量极重，人人都给他三分脸面，要弄点什么好东西，稀松平常，时常拿来与张小宝分享。
此时不过一包糕点，分属寻常，张小宝连道谢也是不必，高高兴兴的接过便吃，两人勾肩搭背，一齐进了厨房。院内轮值的弟子正在劳作，穆人清将物品交接完毕，又挑了一篮子梨挎着，出门返回。
张小宝在旁狼吞虎咽，已将白糖糕并馒头都吃完了，肚子虽然满足，心里却是空落落的，赶着问道：“穆师兄再到哪儿去？”穆人清塞给他好大一只秋梨，笑道：“你这饿狼还有完没完啦？快练功去！我先去找师父，晚上再去找你。”
张小宝道：“我陪你去。”穆人清道：“别闹，师父又没叫你，不可坏了规矩，要吃罚的。”张小宝一阵黯然，心道：“山上弟子数百，有脸面的师兄来去自如，我这样的，却是见师父一面儿也难。好容易有早课见着时，几十个人同在，师父也只挑武功好的师兄，点拨几句，何曾能看见我了？”但要说就此离去，却是舍不得穆人清，便转口道：“那我在外头等你出来。”
穆人清点头道：“那也好，等我出来，咱俩往后山玩儿去。上次那蜂窝子没捅下来，我可一直想它来着……”
